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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三回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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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三回(下)

【禪師開示說因果】

悟因道:“欲知前世因,今生受者是;欲知來世果,今生作者是。佛說三世因果,其實是包羅了生生世世。今生之前,皆為前世,今生之後,皆為來世。眾生種種痛苦,是累世因果重重交錯而成。我生愚昧,今世尚且看不清,豈知無盡輪回?只因看不清,就道不信。然萬法皆空,因果不空。無論信與不信,因果乃是宇宙世界的運作之法,亦是始末根由,決是纖毫不差的。”

允中點點頭,籲了一口氣,說道:“小子生身父母,皆是仁善慈愛之人,卻是生於離亂,死於不測。距今已過去十餘年,就連屍骨也不知葬於何處……小子當時年幼無知,如今只記得父親名字、母親生辰,其他一概都不記得了,雙親的容貌更是記不起來,偶然夢中得見,也是恍惚茫然……”

說到此頓住,又是一陣哽咽。

平覆了一會兒,又道:“小子也曾想做個道場,為二老超薦亡靈,只是我自幼被養父母收留,恩養長大,視如己出。兄弟姐妹之間,手足之情亦是深厚……我怕說出這段心事,叫爹娘覺得我心有別系,傷了他們的心。請教法師,可有什麽法子,令我放下這段心結……請法師慈悲教導。”說畢直身長跪,稽首禮拜。

話說此處,須交代一個緣故。原來這允中並不是蔣毅親生的孩兒,卻是收養的螟蛉義子。

當年蔣毅丁憂辭朝,在潤州老家泉盛鄉居住了三年,之後舉家搬遷到金陵。時值寒冬,因置辦宅院,免不了城鄉兩地往還來去。事有湊巧,一日回鄉路上,白氏坐在車裏,偶然打簾子往外瞧,一眼望見路邊積雪中有什麽東西。停下車馬查看,竟是一個六七歲的孩子,已然凍僵了。

細探小廝還有一絲活氣,白氏慈心發動:“既是遇著了,便是有緣。”命家人擡車上,帶了回去,溫暖貼偎,蘇醒過來,慢慢進些汁水,將養了兩三個月,才算救過來了。

問他父母來歷,起初只是哭,說忘記了,後來才說是姓蘇,名叫允中。原是廬州某處蘇姓鄉紳家的孩子。只因蜀地王鸕鶿叛亂兵敗,流匪竄入廬州作亂,允中跟著父母往揚州方向逃亡避禍,不料途中爹娘雙雙亡故,別的家人也都失散了,剩他一個沿路求乞,流落到此。

蔣毅夫婦見他雖是傷痕累累,神色恓惶,卻生得眉目清秀,口齒乖覺,甚是喜歡。起初想等他養好了傷,給蔣銘做個伴讀的書童。偶然一日卻發現,允中早已開蒙識字,許多書都念過了。

這白氏生下蔣錦之後,還曾經生下一個兒子,可惜早產不足,落地沒留住。一見允中就想起自己那個早夭子來,喜他聰明伶俐,又兼年紀幼小,就想收他做義子。

極力慫恿蔣毅:“這麽好的孩兒,一看就不是粗鄙人家出身,豈不是老天送來我家?現在還不記事,等養大了,就跟自己生養也是一樣。”

蔣毅叫來跟前細細考量,看他眉宇清正、舉止有度、應對得體,也覺得訝異,心道:“這等品格,不知哪裏來的,若是充作仆役之流,似是有違天和了。”

所幸允中還記得自己生辰,拿去占蔔了。隨後便開祠堂,稟告祖宗,收他為子,排行第三。改姓蔣,取名銓,表字卻用了原來的名——允中。各種待遇和蔣銘一樣,囑咐知情家人不許議論此事。隨從仆役若有怠慢,重責不貸。對外只說允中原在汴京,才接過來的。

因蔣毅從京城到潤州,又到江寧,數年間換了幾個地方。外人不明來歷,多以為允中是蔣毅在外頭某個侍妾生的,如今認祖歸宗罷了。

一晃十年過去,那允中生得模樣討喜,又極其聰慧,蔣毅夫婦又憐他自小經歷磨難,沒了親爹親娘,平素就算偶有過失,也不忍苛責他,對他竟比對蔣銘還要寵愛幾分。

允中見眾人待他不薄,漸漸也把父母兄姐當成了骨肉至親,心內感恩,慶幸不盡。只是他幼時經歷殊為慘烈,旁人都以為忘了,他卻實不曾忘,一直埋在心底。

話說悟因見允中對他禮拜,擡手阻攔道:“此是供佛處,檀越不必對俗人多禮。”示意他坐下,又道:“老僧看小檀越神采,想來不論生身父母,還是養身父母,皆是善緣而非惡緣。你的心結,只因想起生身父母的慘苦,於心不忍不甘,面對如今爹娘,又覺得受恩深重,難以回報,可是這樣麽?”

允中垂淚道:“正是這樣。方才在那邊,我聽法師講經,說那光目聖女為母設供修福,我就想,我是不是也稟告爹娘,為我生身父母做些法事超度。可是又想,都過去這麽多年了,爹娘待我就和親生的一樣,相識的親友,也都道我是蔣家的兒子,要是舊事重提,我只怕……我自己也覺得不大妥當。請大師教我,可要怎麽樣才好呢?”

悟因慈顏說道:“依老僧看,這不過是件小事,稟知堂上未嘗不可,就照實說也罷了。要是你不想說,也有別的辦法。”

允中問:“別的什麽辦法?”

悟因:“你是讀書人,豈不知‘至誠如神’的道理。光目女設供修福,所以感動神佛者,並非其供養之物,而是其供養之心也。佛門有語,願力大於業力,業力大於神通。超薦亡靈的方式方法有許多,可以自心祝禱,也可布施僧尼祝禱,也可救濟貧苦,為其祈修福德……形式倒不是最要緊的,要緊是你的心意。心誠自可通神,還有什麽心願不能了的?”

“至於檀越所說,要回報養育之恩,可知人生所遇,無非因緣也。過去的父母是你過去的因緣,現在的爹娘,乃是你當下的因緣,二者本是同一件事。你就如對待生身父母一樣,對待現今的爹娘,也就是了。”

允中聽說了這番話,忖度半晌,心下豁然輕松。拱手躬身道:“多謝大師指點迷津,小子受教了。”

臉上露出笑容,又道:“聽大師這麽一說,令我日夜焦心,輾轉反側的事,解決起來卻是簡單得很。我好像……也悟到了一點兒道理。”

悟因見他聰慧,有心與他多談幾句,微笑道:“檀越悟到了什麽,不妨跟老僧說說。”

允中道:“前不久,小子向乞兒施舍,卻發現那乞兒是假裝殘疾的,心裏有些懊喪。一位老人家教導我,不必放在心上,說,施者自施,受者自受,各自因果,是兩不相幹的,當時小子覺得受益匪淺。今日又聽大師法語,方才領悟到,原來做人行事,最重要的乃是‘端看自心’四字。”

悟因頷首笑道:“檀越小小年紀,能悟到這個境界,實是慧根深厚。只是……”頓了一頓,“只是檀越有沒有想過,人心卻是會變的。”

允中一怔,想了想,笑道:“大師說的是。方才進門來時,我心是苦的,而今此刻又不苦了,可不是變了的。”

又思忖了一會,道:“人心既是會變,就是人也會變了?”

悟因笑道:“那是自然。佛說萬法無常,這世間並無不變的事物。譬如方才進門的你,與現在坐在這裏的你,已是不同了,請問檀越,哪個才是真正的你呢?”

允中茫然不解。悟因又道:“檀越方才說,進門來時,你心是苦的,而今卻又不苦了。那你的心,到底是苦還是不苦呢?”

允中不知如何回答。半晌方道:“只能說,我心現在是不苦的,過去卻曾苦過,將來也不知會不會再變苦。”

悟因道:“你說的過去,已然過去了。將來的還未來,來了也就變成了‘現在’,所以,你只有‘現在’罷了。試問除了‘當下’,你又能去哪裏呢?”

允中疑惑道:“過去是沒有了,將來也會變成現在,可是,我一說‘當下’,當下也就變成了過去,也就沒有了……”

悟因笑道:“是了,所以究其根本,就連‘當下’也是沒有的。”

允中一時迷茫若失,重覆說道:“就連‘當下’,也是沒有的麽……”

不由得看了看悟因,又看看四周,望向門口,只見外面不知何時下起雪霰來,漫漫灑灑,簌簌地從天而落。剎那之間,只覺周圍一切都變得歷歷分明,件件景物真切得就如活了一般,那半空中的雪珠,一顆顆似乎都分得清清楚楚。

約莫過去一盞茶功夫,雪霰小了些。允中向悟因告辭出來。出院門沒幾步,就見寶泉打著傘,在甬道上東張西望。看見他,三步並作兩步跑近前來,把傘撐在他頭頂上,口裏說道:“三少爺這是去哪兒了,叫我好找。”

允中看看他,也不言語,滿面笑容。寶泉詫異道:“出什麽事了,三爺怎這麽高興?”允中笑道:“沒什麽事,什麽事都沒有。”

頓了一頓,笑問:“怎麽,沒事就不能高興麽?”寶泉陪笑道:“能,當然能了,小的願意三爺不管有事沒事,天天都這麽高興哩。”

允中笑罵道:“這油嘴兒,跟誰學的!”問他:“姐姐在哪兒呢?”寶泉道:“大姑娘早都在如意樓上等著了,叫我來尋您,前頭都找遍了,沒找著,才到了這兒。”

二人匆匆出寺,來到如意樓上。蔣錦和采芹正在二樓坐著,見了允中埋怨道:“去講經地方也沒見你,你跑哪兒去了?這半天才出來,等的我心焦。”

允中笑說道:“姐姐猜不著,我今天見著誰了!”蔣錦看他一團歡喜,整個人和悅如春,不覺也笑了:“見著誰了?看你高興的這麽樣兒,難不成是遇見神仙了?”

允中道:“雖不是神仙,卻也差不多!”就把無意間走到後院,遇著悟因大師的事說了。蔣錦驚訝道:“怪不得,原來見到大人物了。怎麽,大師都與你說什麽了,讓我也聽聽?”

允中想了想:“說的什麽…我也說不清,反正就是談論佛法上的事!”

蔣錦拍手笑道:“這可是不得了了,我家三弟,竟跟奉先寺住持大師談論佛法了。”

允中難為情道:“姐姐低聲些,叫人聽見笑話。哪兒有呢,是大師談佛法,我不過聽著罷了……”

叫店家擺上齋飯來。打發寶泉去堂下吃,三人也自用飯。采芹把窗戶開了條縫兒,向外看看:“雪停了。”瞇起眼睛又瞧了瞧,說:“那邊那個人好像是武少爺,看是要回去了。”

允中也走過來看,只見路上那人穿的鸚哥綠錦袍十分顯眼,正是武繼明。又見他對面站個穿松花色袍子的人,接過繼明遞過的傘,交給身後小廝,又與繼明相對拱了拱手,相別去了。

允中看那人甚是眼熟,驀地想起,就是進地臧閣聽經時遇見的那個俊俏小郎。心道:“怎麽這人與武繼明認得?”正自疑惑,只見又走來一人,與繼明打招呼,卻是蕭純上。

允中回到座位上,說道:“原來純上哥也來了。姐姐方才在寺裏,見著他了沒?”

蔣錦“嗯”了一聲,沒言語。采芹道:“我們那會兒從寺裏出來,剛好碰著蕭大官人,說了幾句話,他還跟姑娘作了個揖哩!”蔣錦看她一眼,嗔道:“就你話多!”采芹低下頭,不吭聲了。

蔣錦向允中道:“他怎麽知道我們今天來這兒的,一定又是你說的,你真不該說。”

允中陪笑道:“就是上次在一塊吃酒,提到了。我也不是有意說的,沒想他留心,記著了。”

原來蕭純上當年在學堂裏見過蔣錦,對她懷有愛慕之情,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,就與祖父說了。蕭老太爺一問,才知蔣錦已和張均訂了親。純上大失所望,不免害起了相思病,頹廢了好些時日。同窗之中,允中和他最為要好,知道他這樁心事,卻也無可奈何。純上聽說蔣錦不久就要出嫁,此一去,終生再不得見了。初戀之人總難忘情,所以今日來此,就為見她一面。

一時吃畢了飯,再向外看時,人都不見了。允中低聲道:“其實,純上哥也挺可憐的。”

蔣錦不說話,半晌問:“他成親有半年多了吧?”允中道:“差不多,也就半年吧。我看他也不怎麽開心。”

蔣錦微微皺眉道:“不開心也是成了親,就該好好過日子,不要再想些有的沒的。本來沒有的事,非要心裏想,不是自找苦吃麽?都到這個時候了,易地而處,你怎不想想,他那娘子可憐不可憐?”

允中不由怔了一下,笑笑:“姐姐說的是。”又說:“上次聽他話裏意思,跟他娘子兩個也好多了,想是時間長了,他也知道是空想,只是不能忘情罷了。”

蔣錦“嗯”了一聲,低聲道:“我也不是說什麽對與錯。只是像今天這樣,就怕無事生非,平白招惹閑話。”

允中道:“姐姐說的是,我知道了。”三人下樓,上車,一路回府。

預知後事,且看下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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